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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王爷爷”的忘年交——“四川省首届十大名中医”王成荣先生侧记

时间:2021-03-14 来源:四川省中医药管理局 作者:佚名 []

  

     

     (本文作者系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张西南,文中图片均由王问践提供。)

   

   

  初夏回成都,我见到了四川省首届十大名中医王成荣先生。王老年高92岁,身形瘦小,走路不用拐杖,每周在四川省第二中医医院出3次门诊,都是自己从家里步行到门诊大楼,嘴角总是咧着一抹温和的笑容,医院上上下下都叫他王爷爷。

   

  2020年夏,王成荣在四川省第二中医医院工作室。

   

  我与王老的交情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说长,距我们第一次见面已过去63年了;说短,我真正认识王老也就是在几个月前。

   

  “西学中”改变人生轨迹

   

  那天在姐姐的病房,忽然来了一位陌生的老人,我俩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用手指着我并连声叫着我的名字,还伴随朗朗的笑声,接着自我介绍:“你妈妈是我的学姐,当年一起在西医学习中医离职班(以下简称“西学中班”)进修,我们都坐在最后一排,我在靠中间过道的位置,你妈妈在进门右手边过道的位置。毕业前的一年,你妈妈带你来参加我的婚礼,你看到桌子上的大瓜子就闷着头吃起来……”说着他又笑了起来。这个情景就是我和王老的第一次见面,那年我刚满5岁。经他这么一番介绍,我才知道王老和我的母亲竟是同窗校友,与我还有这么一段喜气洋洋的渊源。刚才的陌生感顿时没了,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和王老的距离。

   

  隔三差五,王老就到病房来看姐姐,我们感觉到了一种与父辈交流的情感,他也像对儿女一样敞开心扉。

   

  王老出生在川西一个书香门第之家,自幼饱受诗书熏陶,于1948年考入华西协和大学医学院(现四川大学华西医学中心)。他至今难忘1949年冬天成都解放的枪炮声、锣鼓声、鞭炮声。王老多次说到,他是最早感受到新中国的朝阳和春风的,因为他是党和人民全公费培育完成6年制学业的大学生,也是新中国名副其实的第一代人民医生。

   

  


  1952年春,王成荣在华西医学院校园留影。

   

  王老1954年毕业后留校任助教,正当他在华西坝开始描绘自己人生蓝图的时候,毛主席发出了“西医学习中医”的号召,并且指出,西医学习中医是光荣的,因为经过学习、教育、提高,就可以把中西医界限取消,成为中国真正统一的医学,以贡献于世界。于是,王老响应党的号召来到了四道街,参加了卫生部委托成都中医学院(现成都中医药大学)举办的首届西学中班。两年半的学期,不算长却又是宝贵的时光,他在毕业时获得了由国家卫生部李德全部长亲自签署颁发的金质奖章一枚,这个荣誉相伴着四道街一起留在了王老的心上。从此他对中医有了感情,也对这条小街有了感情。

   

  后来经过一番周折,王老终于从“川医”转入“中医”,再次从华西坝来到四道街。我问王老:“如今华西医院在全国医院中名列前茅,您作为华西的老大学生,又曾师从著名妇产科专家乐以成,后来改行搞中医,有没有觉得后悔过?”王老没有当即作答,而是拿过我的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中医于我本无关,选派进修也争先,院长令尊偏器重,令堂学姐更投缘。”这回是我先笑了,寥寥数语把王老生性活泼又不乏诙谐幽默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

   

  当王老收敛了笑容,又以他平缓和蔼的语气对我说:“知恩图报是中华文明的传统美德,党的培养教育令我逐渐树立了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因而在我的从医生涯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认知、认同、践行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并尽力在个人层面上做到爱国、敬业、诚信、友善。”从这番坦诚的话语间,我仿佛看到了一条漫漫长路,穿越70多年的蹉跎岁月,王老就在这条路上行走,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人生,或风或雨,或遇坎坷,都不改初衷,一直向着理想的目标前行。

   

   

  50岁入党开新篇

   

  王老很怀念他的大学时代,他说,没有在那个年代生活过的人,就体验不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那样一种酣畅淋漓。当校园里如火如荼的“忠诚老实运动”和“思想改造运动”告一段落后,王老被接纳成为一名“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开启了人生的新旅程。但后来的路并不平坦,他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又听到有人说,出身不好的人要入党,必须脱胎换骨才有可能。这让他背上了思想包袱,后来一位从部队退伍的护士长一再鼓励他以自己的行动接受党组织的考察。王老再次郑重地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但又如石沉大海,这让王老对入党的目标感到望尘莫及。

   

   

  1959年,时任卫生部部长李德全亲自签署颁授给王成荣的金质奖章奖状。

   

   

  直到十年动乱结束,全国科学大会召开,王老再次感受到了“解放”的春风扑面而来。他不止一遍地阅读邓小平同志在开幕式上的讲话,正确认识为社会主义服务的脑力劳动者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他们与体力劳动者的区别,只是社会分工的不同。从政治立场这个基本方面来看,绝大多数科学技术人员应该说是站在工人阶级立场上的,这样的革命知识分子,是我们党的一支依靠的力量。这让王老的思想受到很大触动,再一次激发出了他加入党组织的热望,在已经写过的入党申请书基础上,用自己新的思想汇报向党支部呈上了一份特别的“补充申请”。不久,上级党委决定把王老作为重点培养对象纳入组织发展计划。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一个月,王老被批准成为一名预备党员。那年他正好50岁,在被接纳入党的支部大会上,王老十分感慨:“我和新中国一路走来,既是个人在坎坷中成长的路,也是国家在曲折中探索的路。如今到了知天命之年,是成熟更是清醒,我对未来不再困惑,对理想的追求也不再虚无,要像小平同志在科学大会上对我们要求的那样,不应当自满,不能就此停步不前,而要继续努力,在政治上、业务上都要不断求得新的进步。”

  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王老也由此续写自己新的人生。1980年初,王老根据组织安排,调离成都中医学院,到新组建的四川省中医研究所(现四川省第二中医医院)工作,后又兼任成都中医药大学妇科博士生指导小组教师和历届中医妇科硕、博士学位论文答辩委员会主席。2006年10月,王老获得四川省人民政府授予的“四川省首届十大名中医”荣誉称号。

   

  医术高明有卓见

   

  王老的医术高明是公认的,王老对中医学的真知灼见更是令同行们钦佩。闻讯妇科举办每月一次的学术讨论会,而这一次正好赶上王老就中西医结合模式问题作中心发言,我就主动报名参加了。地点就在王老平时出门诊的工作室,墙上没有一面锦旗,只有几个装满病案的大柜子,略显简陋而无任何“名医”的痕迹。除了王老和我,其余14位皆为科里女士,把这间不足15平方米的小诊室挤得满满的。

   

   

  

  2000年秋,王成荣在四川省中医药研究院出诊。

   

  王老先就中西医结合已有模式作了概略回顾,既旁征博引、古为今用,又立足实践、现身说法,从民国初中期张锡纯首创治温病之“阿司匹林石膏汤”开中西医结合之先河,到当下中医药全程介入新冠肺炎救治,为疫情防控作出重大贡献,历数在他看来相对比较成熟的12种模式,对每一种模式都结合临床病例进行科学分析,在充分肯定值得借鉴传承的宝贵经验的同时,也指出少数必须汲取的教训。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王老没有因为自己头上的名医光环而为中医“护短”,相反提出必须客观公正认识中医学的优势和“短板”,才有利于选择中西医结合的更好模式。相较于17世纪才出现的西医学,两千多年前的《黄帝内经》是科学的,但由于长时间的农耕经济限制了中医药学,使其只能在文、史、哲等社会科学范畴内发展。这并非中医药学者的不敬业或过错所致,恰恰是一定的时代局限造成中医药学的“短板”。“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医学模式的转换,既是科技发展所促使,也是医学人满足防治疾病、提高人的健康需求的主观愿景。王老列举他们医院援鄂医疗队在武汉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事实,用以说明中医药学的主要优势和孙思邈《大医精诚》所表述的敬业、诚信、友善价值观,仍然是我们今天的中医、西医和中西医结合医生们必须传承的文化遗产。他说,中医人要摒弃门户之见,像他这样的老中医更要避免僵化陈旧的思维,坚持活到老学到老,尽可能学习与专业有关的新知识,跟上现代医学模式的新转换,这对促进中医学与时俱进的发展至关重要。

  讲到这里,王老动了感情,“我常怀感恩之心,也深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之理,愧对授业之中医学却无所奉献,至今已逾耄耋之风烛残年更有何求?窃以为,中医学界的有识之士,应尽快就中医临床有关学科教材调整充实达成共识,在以主要症状命名的章节,在概念或其他更恰当的自然段中,适度补充相应之西医学病种诊断和鉴别诊断内容。让尚未进入临床实践的‘青青子衿’和‘杏苑雏凤’早一点养成更有效的、以病人为本的理念。这将是我们民族医药学的未来和希望”。

  那天下午,王老从3点讲到6点半,坐在他出诊时的那把不大的椅子上就没动过,一口水也没喝,更别说休息和上卫生间了,连续3个半小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深入浅出,让我这个完全外行的人,理解并读懂了一位源自“华西”而成就于中医、立足现实又放眼未来的睿智长者,他尝试用自己大半辈子心血和智慧凝聚而成的经验去构建中西医结合的新路子,王老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因此丰满、升华了。

  “七·一”前夕,我受邀参加医院的特殊党日活动。在新党员入党宣誓仪式之后,我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作了题为《我崇敬的人——与年轻朋友们话初心》的即席发言,着重谈了对王老的认识。我先列举了有关王老的几个数字:65年医龄,42年党龄,4次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交纳6万元特殊党费。这说明王老不仅是现在全院最资深的党员,还是奉献多、荣誉高、影响最大的党员。这几个数字既是硬指标,又是硬实力,加在一起就树立了一个很高的标杆,而要达到这个高度,需要能力,也需要体力,需要自信,也需要自强,需要名气,还需要人气,需要有恻隐之心,更要有大医仁心。这八个方面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可以说是一个综合的高度、整体的高度,无法用数字可以简单衡量的高度,因为王老经过漫长的从医生涯已经攀上了医学人生的高峰。

  尤其在我和王老有着多次亲密接触之后,听了他对中西医结合模式问题的学术见解,不自卑,不自大,但充满了自信。他多次引用古人的话,“千人之诺诺,不如一人之愕愕”,强调学术研究要坚持两点论,尊重事物对立统一的规律,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讲医学也讲哲学,论自然也论人文,梳理经验、不回避教训,回顾历史、更注重现实,贯穿了科学严谨,思维辩证,文理并重,唯物求实的精神,表现出了他身为大医生的大气、名中医的豪气和一个老党员的正气,不愧是一位让后人仰慕的新中国第一代开拓中医药事业的老前辈,他的这种气度、情怀和风范,也正是今天年轻一代中医人践行初心使命的应有之意。

   

  一箪食一瓢饮足矣

   

  王老和老伴至今还住在医院早年分配给他的一套不足80平方米的房子里。一个炎热的下午,我从家里用冰桶装了两支冰淇淋送到姐姐病房。正好王老过来看望姐姐,我问老人家能不能吃这么凉的东西,王老哈哈一笑:“这算什么,我什么都能吃,不忌口。”说着就从我的手上接过一支巧克力冰淇淋,自然接下来的谈话就很轻松爽快了。

  王老说,他每天早上5点半到6点之间起床,把打扫卫生作为晨练。王老一日三餐很简单,早饭一盒牛奶、两个鸡蛋,另加少许主食;午饭在医院食堂订餐,两个菜荤素搭配,外加一碗米饭;晚饭通常是一个包子、一瓶酸奶。他一般上午不出门诊,就用两个钟头的时间看书,主要看医书和闲书,正在读的医书是郎景和院士作序的《生殖内分泌学》,闲书多是古诗词。午睡到2点半,下午的时间就是上网,拿古人的话说,就是“流览观四海,茫茫非所识”。晩上时间是看电视剧,最爱看的是革命历史剧特别是战争题材,一般到10点就睡了。我禁不住问了一句:“您睡眠好吗?”王老说还可以。我又问如果失眠怎么办?王老说:“反正不吃药,那就起来背古诗,王羲之的《兰亭序》曾经可以倒背如流。”好一个另类的名老中医,苦斗之后奔向成功,却依然拥抱简单生活,一箪食,一瓢饮,显然不是要告别凡尘,回避喧嚣,恰恰是穿越复杂之后的单纯,纷繁之后的宁静。可见王老已经步入知苦惜福的更高境界了。

  就要离开成都了,王老把他的一本妇科经验专集送我留念,特别在书的扉页上题诗一首:“阔别屈指夏六三,笑貌仿佛五岁前。瓜子香甜催不走,率真依旧似当年。”这就像勾勒出一幅历史的小插图,欢声笑语跃然纸上,我对王老的崇敬之情也涌上心头。临别前,我去工作室向他辞行,但因那天患者多于往日,我从门外看见王老专心致志的神情,几经犹豫仍未敢打扰,一直伫立在工作室外面,久久注目着大门两侧悬挂着的王老自书对联:“君之疾苦同身受,我所诊药似己疗。”顿时我有一种感悟,何谓名老中医,其实就是一种不自满的境界、忘我的精神和为民的情怀。

  国庆、中秋那天,恰逢王老生日,我打电话向他表示祝福,话筒里又传来熟悉的笑声,老人家告诉我他身心俱佳,刚刚参加了成都中医药大学举办的中医药学术流派传承大会,他的发言得到了医界同仁肯定。昨晚医院妇科的同事们又为他庆贺生日,他再次表达了要活到老学到老,将后学医生们扶上马送一程。当天,王老在家里再和亲友聚会,虽说阴雨无法赏月,但心头敞亮得很,写小诗一首:“秋雨锦城锁月光,桂花何处竞飘香,嫦娥驭兔踏歌至,共贺祖国更富强。”王老好兴致,他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憧憬,以至贯穿一生的家国情怀,都在这浓淡相宜的诗情画意之中了。我对王老说:“什么阴雨也遮不住您心中的月亮。”话筒里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那么开心,那么悠扬,好像穿过巴山蜀水,荡漾在西山脚下永定河畔……

  来源:中国中医药报官方号

   


  


原文链接:http://sctcm.sc.gov.cn/sctcm/jkys/2020/11/20/7cfd2deb74d44d65a02127ee69ffb367.shtml